第49章 顾衍衡
衍衡是在单亲家庭中长大的。他的父亲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刚开始还有所节制,发酒疯的时候只是说些傻话,或扯着破嗓子唱歌,随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每晚都喝得醉醺醺的,稍不顺心就对妻儿拳打脚踢,挣的钱也从来不带回家。在一个下着冷雨的夜晚,喝得酩酊大醉的酒鬼在回家的路上绊倒在一个臭水沟里,便再也没有爬起来,直到第二天人们才发现了他的尸体。从此以后,母子二人便相依为命。衍衡的母亲是个心性要强的女人,她做散工,缝补衣服,抓住一切能挣钱的机会,流着血汗将衍衡抚养成人。衍衡也非常争气,经过一番努力考上了大学。母亲依旧过着清苦的生活。她舍不得穿着,有时甚至饿着肚子省下钱来,花在衍衡的读书和生活上。好不容易熬到衍衡大学毕业,母亲的心愿终于实现了,人也累到了极点,在她身上酝酿已久而一直被她用毅力压制的疾病将她彻底击垮。没过多久,这位让人尊敬的没享过一天福的母亲就溘然长逝了。
母亲的离世让衍衡沉浸在悲痛欲绝之中,他的生命似乎只剩下一半了。他独自承受煎熬,整日向隅而泣,陷入绝望而不能自拔。他不能工作,也不能不工作,可是一点工作的劲头都没有。他的思想、他的手脚都调动不起来了。他一有可能便独自一个人呆着,静静地思念母亲。在他意志消沉,精神极度苦闷而不得宣泄时,他开始通过写作来寄托对母亲的哀思。他在文学方面很有悟性,近于诗人的气质,使他能够把细腻的感情很忠实地表现出来。文学是一个机智而贴心的精灵,它能把你内心深藏的思想统统抖搂出来。他渐渐地放松了,不知不觉地敞开心扉,以欢欣的心情一步步地又挨近了母亲。他把自己的作品接连投给了几家文学杂志。那些编辑们虚情假意地恭维他的文章,却又提一大堆空洞俗套的意见,让他没完没了地修改。他厌烦了,拒绝再改。当他为自己的声音无法传递到外界而灰心沮丧时,他的作品让鸿影发现了。
鸿影能理解衍衡的创作意图,从中看到了这个新朋友的精神面貌,听出了这个多情腼腆的年轻人那忧郁而高远的心声。衍衡生动地向他证明了中国的知识分子中确实存在着思想纯洁且性格坚韧的精英。衍衡思维灵敏,对什么都很好奇,能以兼收并蓄的胸襟看待世界。这种事事皆学问的禀赋是他的独到之处,使他始终能以一颗探索的心去体味层出不穷的新鲜事物。他虽说不能完全驾驭自己的情绪,但凭着他那自由的思想和清晰的头脑,至少能在骚动中始终保持精神平衡。他不会总是关注自己的生命,而是更加热衷于关注生命本身的意义。他甚至能从哲学的高度,用怜悯的眼光看待人世间的不公,同情那些忍辱负重之人的苦难。
鸿影和衍衡走到一块,彼此都感到无比充实。他们可以连续几小时地畅谈,探索对方的精神风貌。他俩在秉性上差异很大,但惟其本质相同又各有特色,才会取长补短,相得益彰。在对人生的理解和文学的思考上,鸿影自然比衍衡更高一筹,他潜移默化地把自己的一部分热情灌注到朋友身上。衍衡以鸿影的思想滋润自身,似乎窥见了一道和谐的微光。他借鉴了鸿影那理性思考的方法,这种方法使他能客观地理解事物,继而凌驾其上,体验到了清明与沉静的境界。更有甚者,这些精神的力量一旦移植到他的身上,相当于移植到一块更加肥沃的土地上,使之成长得更加丰美茂盛了。
衍衡有一颗诗人般明澈的心,丝毫不模棱两可,满脑子是浪漫的理想主义。他表面上彬彬有礼,其实敏感得过分。他对于不道德的人物与行为,往往夸大其实,不假思索就加以批判,以偏概全。这个思想上的偏激使他对于那些追名求利的文人尤其厌恶。平庸的文学往往使他忍无可忍。写作这类东西的人都是些可怜虫,一无所思,只想挣钱,所以只能依照一般的方式把文字堆砌起来。不论是知名的还是无名的,所有的作家都婆婆妈妈,或沾沾自喜地把他们空虚的心灵尽量暴露出来。这一切真是太荒唐,太可笑了!
鸿影听了衍衡的抱怨只是笑了笑。他清楚地知道,正是因为没有自欺欺人的幻想才有这种苛责。他看问题用的是一种俯瞰全景的角度,因此了解得更彻底。他说道:
“你所说的都是些虚伪的家伙。他们的骚动只是悬浮在中华民族之上,完全没有扎根于这个民族。‘作家’这个名词,久已被报纸与舆论滥用,称呼那些贪图虚名的没骨气的家伙。但真正的作家并没有自私自利地作着恬静的美梦。在他们胸中隐藏着多少悲壮的呼声、骄傲的呼声、爱的呼声、沉痛的呼声。他们瞧不起鄙俗的辞藻与拘泥的写实主义,认为那只能浮光掠影地触及事物的表面而不能揭示其本质。他们退隐到灵魂的中心,沉溺在一种形象与思想所向往的神秘意境,像一道倾泻在湖中的瀑布,染上内心生活的真实色彩。但这种为了重现一个世界而特别深藏的理想主义,对于习惯了快餐式口味的读者是无法察觉的。在喧嚣浮躁的现实生活中,这情形未免太突兀了。读者好比在耀眼的阳光底下,从拥挤不堪的人潮中挤出,突然走进一片没有一点骚乱痕迹的黑夜。这种反差是伪装的知识分子无从领会的。在享乐成风的气息之下,存在着一种为求脱胎换骨的热忱与苦闷。处于这种心境的作家,在他们荒芜的艺术园地中寻找能够孕育未来的种子,发掘艺术的远大前程,访求那冉冉上升的太阳,追寻那酣睡了几百年的古代文明。他们甘愿为世人开路,在思想的海洋里发现未知的岛屿,在文学的领域里开辟崭新的天地。这才是文人的本色。”